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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8-24 21:18:50 0

《时代曲》作者:上官文露一2008年的正月,立春,秦光荣参加了他人生中的第一场葬礼。前一天早上,秦光荣刚在学校的木头书桌上刻下了“烦”、“恨”、“死”三个字,第二天,他的父亲秦红军就死在了自家小区的院子里。秦红军是在距他们家单元门口200米的地方摔倒的。倒下的时候,他手里紧紧抱着一条红塔山香烟。穿着

《时代曲》

作者:上官文露

2008年的正月,立春,秦光荣参加了他人生中的第一场葬礼。

前一天早上,秦光荣刚在学校的木头书桌上刻下了“烦”、“恨”、“死”三个字,第二天,他的父亲秦红军就死在了自家小区的院子里。

秦红军是在距他们家单元门口200米的地方摔倒的。倒下的时候,他手里紧紧抱着一条红塔山香烟。

穿着臃肿的大红羽绒服倒在地上的秦红军,像一只巨型恐龙倾倒在白垩纪的火山灰里,没有挣扎,悄无声息地接受了自己灭绝的信号。

他死的时候没有通知任何人。

秦红军家的小区院子里住着一群退休老兵,那是他的父辈们。1985年他们还都是光荣的军官,他们搬来时的敲锣打鼓、张灯结彩早已被枯枝上一排又一排的乌鸦吞噬到了腹腔。乌鸦们甩落在地窖房顶上的层层粪便不知道还算不算得上是这群老兵曾经辉煌的结痂,但至少,还有这群乌鸦是他们忠实的看客。

秦红军倒下时不曾拥有任何一个看客。

苍老而贫瘠的冬,是秦红军最后的篇章,再过一天就立春了,立春这一天秦红军就会迎来自己的四十四岁生日。

他在死之前的一个星期里总对李丽说,“四十四就是不好过,听起来好像让我死死死”。

秦红军倒地二十分钟后,下楼倒垃圾的邻居发现了他,于是马上回家给秦红军的二姐秦朝凤打电话,告知她她的弟弟倒在了地窖口。

回龙岗殡仪厅里给予每一位普通死者的吊唁时间并不充分,尤其是在寒冬里,那是俗话讲“老天收人的时候”,所以殡仪馆更加速了每位死者火化前的仪式。

在留给秦红军为数不多的七分钟里,那位身着庄重黑衣的司仪给了秦红军最浓墨重彩的悼词——他的一生事业卓著,令人敬佩;他的一生敬爱父母,大孝至哉;他的一生义字当头,高朋满座……

这番在这位司仪职业生涯里使用率高达百分之百的悼词,几乎让在场所有人忘了谁是秦红军。

秦朝凤是所有亲属中哭的最热烈的一位,仿佛她和秦红军是最亲厚的那个。秦红军的尸体即将被推进火化炉的时候,秦朝凤从身后用力捶打李丽,“你他妈没良心的王八蛋媳妇,一个眼泪儿也不掉,我小弟就是被你害死的。”

李丽满脸通红,五官瞬时间纠结在了一起。每当她被任何力量威压着的时候,她的那张脸就会皱缩,从侧面看,她的脸很像某种啮齿类动物——秦光荣说那是老鼠的脸,他堂姐觉得像松鼠。葬礼上,配上布满血丝的红眼睛,李丽更像是一只成了精的小老鼠,在施行妖咒的时候被抓住、被拷问。

秦朝凤一个跨步上前,俯在秦红军的遗体上哭嚎,“弟弟,姐不能让你就这么烧成灰了”!

火化炉前的工作人员都是见过世面的,对于家属们的悲痛戏码他们一向能够淡然处之,淡然是他们的职业素养,是他们引以为骄傲的品质。但是看到秦朝凤这么宽大的体形配上穿透力过人的嗓门,这两个男人还是为之一震。

秦朝凤的恸哭是一首成功的引子,像是二胡弦子拉出来的,总之不是提琴的声音。紧接着参加葬礼的人们开启了他们的哭声伴奏着,竟也组合成了一首成型的乐曲。在秦光荣看来,他父亲秦红军的这场葬礼虽然仓促而寥落,但因为有了秦朝凤的卖力演出,秦红军的黄泉之路一定不至于太寂寞。

秦红军死了两个星期了,他的遗孀李丽几乎每天都头痛。每逢她在床上呻吟,秦朝凤会从她的房间里冲过来,阴阳怪气地说:“你不烧香,这毛病一辈子好不了,人都没了你还不赶紧积点德能好吗?”

秦朝凤这样的指责,李丽听了半辈子了,她会以自己独特的方式回应——沉默,死一样的沉默,这便是李丽在这个家庭里打磨出的最强有力的武器。

“我弟弟咋死的你不知道啊,你自己不愧疚吗?”

在秦朝凤的进一步威逼之下,李丽也不跟她吵,只幽幽地说,我吹风吹的。但李丽还是暗中求助于超自然的力量,她偷偷地每天烧两盅香灰,兑上白酒,每晚喝一小杯入睡。

清明前一天,李丽谁也没跟谁打招呼,天刚蒙蒙亮就一个人去了墓地,还真奇怪,回家之后,头就不再不间断地疼了,这让李丽真切地感受到了来自亡灵的力量。

秦红军死的那一天她正在工厂里上班,大年初五一早,她就匆匆离开了家,她一向都是以最迅捷的方式离场的。

大年初十上午十一点,秦朝凤打电话到李丽的工厂,告诉她她丈夫死了。从新民的工厂到家有一个半小时的车程,李丽坐在颠簸的大客车里,看着窗外道路两旁一切的景物都变得极白极亮,晃得她有些睁不开眼睛,她也不知道是不是有沙子迷住了眼睛。总之那眼角两行流下来的绝不是泪水,她想她是不会哭的,她恨他,她这个瘸子丈夫磨折了她大半生,临了竟然如此心狠手辣,连死都不和她商量半句。

葬礼的那天晚上,秦光荣半夜起床小便,看见母亲脸色煞白地坐在客厅,秦光荣问,“妈,你怕鬼吗”?

李丽说,“自家人怕什么,那是你爸”。李丽觉得秦光荣还小,有些事说出来怕吓到他。她梦见一只白色的狐狸带走了秦红军,秦红军的脸上没有丝毫惊恐,他反而有点兴奋,他可能是没看到她,他一句话都没跟她说。

李丽第一次正眼瞧秦红军的时候,还是个在同龄异性面前常常发生害羞情绪的小姑娘。

那是1984年,秦红军那时候还非常瘦削,眼睛很大,像一个出生没多久的娃娃,然而他时而上翻的眼白里又有一种老态龙钟。

这种反差拧着李丽的五脏六腑,她怀着一种极强的排斥感,和秦红军完成了首次漫长的对视。

他无疑是在斜视着她,他拿出的是天经地义而不是恶意,长期斜着走路让他不得不那样注视着所有人。但他的斜视几乎会被所有人类误读成为一种极度的精神暴力。长此以往,斜视已经成为一种冷兵器,为秦红军所深深依赖着。

李丽起初感觉很不可思议,多么漂亮的一张脸,多么暴虐的脾气,多么歪斜的一双眼睛!后来她平静了,她知道自己是找了一个废物、怪物,她的青春就要被这个怪物一点点啃食干净,最终化为唇齿间无法被逮捕的残渣。

李丽看着秦红军的滑稽样,笑起来,她学会了不再在这个漂亮而又残缺的男人面前害羞。之后每当秦红军要拿起他的拐杖去攻击她时,李丽会轻巧地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出去。

对于一切的遭遇甚至入侵,李丽的反抗方式和这个世界大多数人的方式不同,甚至称不上是反抗,因为李丽经常是离场的。但是这并不代表着懦弱和逃避,相反这是比他人能拿出的一种更加迫人的力量。

她一向很少说话,只为了少招惹是非,她娘家没人,这边也没有亲戚,只好如此,以求自保。

在她19岁那年,秦国强的那辆黑色轿车顺着蜿蜒的山路,开进了她出生的那个小山村。据说,是秦国强帮助了她的哥哥三千块钱,出于一种人道主义的感恩,李家威把自己的妹妹——这个村子里最漂亮的女孩引荐给了他。

事实上,秦国强那时候正处于人生的巅峰时期,他带领全家搬进了新的楼房,更大更宽更华丽,但依旧像一个牢笼,只不过每个囚犯分得的空间大了一些。秦国强像是为了庆祝,也像是认为整个家族需要一次冲喜一样,及时地为他的小儿子秦红军安排了一个妻子。

李丽是被选择的,当时她正在地里干活儿,那是一个没有命运意味儿的下午,她坐在田边,小腿映在水面上,那双腿因为长期的日晒而微微泛着熟透的麦色,但是那双腿是完美的,没有久经人世的那种下沉和赘余。

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她哥哥,哥哥对她说了最后三句话。你也到年龄了。给你找了个对象。是个城里人。

李丽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情,不知该作何反应,但不管怎么说,城市让李丽感到希望,于是她坐着漂亮的轿车离开了她所在的小村庄。

她走的时候,刚刚下过雨,她的布鞋和泥地尴尬地发生了关系,然而更尴尬的是她发现轿车的地面是那么的一尘不染,为此她甚至固定了她的下身以免扩大脏污的范围。秦国强的司机一度觉得惊讶,无论车辆如何颠簸,后座的瘦弱女人竟然都纹丝不动。

李丽和秦红军的第一次交集发生在一只红色的相框里,所有和秦红军打过交道的人都有机会发挥自己的善良和聪明才智,比如将照片卡到腰部的照相师傅,一张颇为成功的结婚照成了,照片上的买家和卖家宛若一对金童玉女。

一只不知名的镜头永恒窥视记录着人类生活,当镜头无限拉远,你会发现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个舞台,舞台背景常常用拙劣的手法写上关于剧情的标签。这也是每个人都必须经历、必须拥有的档案,放在我们一生进不去的档案馆里。

姓名:秦红军。

性别:男,1964年生于沈阳市和平区太原街。

1986年结婚,1990年生子。

2008年去世,终年44岁。

随着信息的更新,阶段的递进抑或后退,这张幕布也一直在换。

秦红军的剧场由一幅背景幕布换成另外一幅,是从1971年的某个早上开始的。高烧了数日不退的秦红军躺在他大姐秦雅凤的臂弯里——那时大姐已经成为了202医院的一名护士,以她的经验判断,小弟应该是被烧坏了。

命运就这样在秦红军的履历上开出了一张具有永久效力的罚单,一条腿的残疾被解释成小儿麻痹的病症,是那个时代特有的产物。在那个时代,你总是能从大街上看到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人,独臂、独眼、口眼歪斜,或是大脑平滑,后来被称为智障。

尽管这种怪奇比以往哪一个时代都要普遍,但人们对这些人的嘲笑还是如此地乐此不疲。

当变化了的秦红军再度走进他的学校的时候,理所当然地引起了瞩目。但是比他的身外之物更引人瞩目的是他的身体零件,他的脚尖统一朝向左边,这使他看起来像是一个存活于三维空间里的二维形象。

从前他跑上跑下,爬高伏低,像是随时能飞行起来。现在他像一只在飞行途中突然被射击落地的鸟,那翱翔的惯性还没有消失,翅膀上还隐隐刺着不甘。

大概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秦红军的身上出现了一种奇怪的凝聚力——大家很快会因为对他作恶而团结起来,秦红军就在这样的团结中,开始了被动的人生上半场。

带着红袖标的班主任刘红老师站在讲台上,义正词严地批评用木棍戳打秦红军瘸腿的高士兵,他非常动情地说道:“秦红军是你们的好同学,大家要帮助残疾人!”

刘老师的激情点燃了班里所有的同学。那之后的几个星期以内,秦红军受到了一个正常普通人一辈子都可能得不到的那么多的尊敬。而他所在的班级也因深刻地贯彻了集体主义拿了一个月的先进集体奖。

但是这尊敬并没有抚慰幼小的秦红军太久,他们的尊敬倒是向他彻底地颁发了一个残缺证明。

高年级的人来打热水,争着抢着照顾秦红军,但是没过多久,当人们的狂热消失时,秦红军人生的大起大落从这场狂欢中就彻底只剩下了大落。

再小一点的时候,秦红军曾认为受伤或者生病是一件仿佛立功般的事情。但是很快,他发现这次不太一样。最近家里来了好多糖果,跟糖果一起来的是很多面孔相似的大人,他们时常忧心忡忡,面露难色地交头接耳。

父亲秦国强无疑为拯救他的残缺做了一些努力,但结果秦红军的那条腿却还是以宣告不治而告终。

鼻涕和泪痕混合装饰的脸,使他露出一种失败者的表情,那种样子任谁看了都会怜爱,忍不住为他出头。比如二姐秦朝凤,面对秦红军的遭遇也往往是义愤填膺的,一看见自己弟弟被院子里的小孩子欺负时的可怜样儿,二话不说拿着铝饭盒就去替他报仇。

当秦红军站在秦朝凤的身后看着她挥舞着网兜里的铝饭盒时,秦红军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完整感。他瞬间觉得她成为了自己的一条腿。

但秦红军的父亲秦国强不一样。当时秦国强正忙着自己逐渐崛起的事业,他小儿子被学校和院子里的孩子们欺负后,那副孱弱的样子,就像他钢铁一般的人生里的污点。所以一看到他那等待垂怜的样子,就会生出一种难以抑制的厌恶。“别他妈上学了”,他吼着。

秦红军的家庭如同一颗完美无瑕的眼球,眼白非常分明,而秦红军的存在已经成为一种恶狠狠的异物,它们彼此都刺痛着对方。

当凶猛的父亲权威地发出这样的声音时,秦红军丝毫没有察觉到这是对他人生命运的一次彻底毁灭性的宣判,他反而如临大赦。

辍学后的秦红军时常出现在所有学生必经的上学路上,他倚着树看着他们背着书包走在路上的样子。他和树站在一起的举动,很好地弥补了他肢体上的缺陷,有时候别人甚至会暂时忘记他的残疾,或者会有一些不认识他的人惊讶地看着他,为什么他可以不背书包,不往学校走呢?

经鉴定,重复会毁灭喜好和热爱,当所有人都真心地羡慕他以后再不必来学校了,秦红军本人却在长此以往的重复中,失掉了喜悦。

这种喜悦最终必得找到它的替代品,于是年幼的秦红军就下意识地决定,以对这个世界生生不息的恶意来保持自己的完整。

在五花八门的现代流行症候群中,其中一项是暴力倾向。但对于秦红军来说,他并未能够想到,暴力将逐渐成为他的生活方式,与他共生。

1982年,18岁的秦红军第一次离开父母,当他意识到他不能稍显自然地从家庭里得到经济资助后,他去了一家工厂。那是设在他们家斜对面院子里的一家不足200平米的微型工厂,由一间旧仓库改造而成,专为残疾人开办,他们的工作是生产纸盒。

除了在这样一个地方,你不会看到比这更多的残疾人了。这些残疾人有些残疾得非常隐秘,秦红军在其中算是中等明显的,但是不管看起来明显与否,残疾人之间都不会相互同情爱护,他们嘲弄着各自的残缺。

虽然上下班的距离只有300米,但这足够调动起秦红军体内积存了多年的热情。

让他一家人没有想到的是,秦红军能在一群顽固的残疾人队伍中顺利地走下去,靠的就是这股迅速卷入他体内的热情,这股热情经过转化变成了坚实有力的暴虐,暴虐再传导至他手里握着的那根拐杖上。

他上班那天,秦朝凤一路小跑着追出门,追到工厂的铁门前将拐杖硬塞给他。他起初当然是不愿意接受的,但他很快就发现,拐杖是他打击敌人们最便捷的,也是一个瘸子可以掌握的,最天经地义的武器。虽然那时他还不知道他真正的敌人究竟是谁。

凭借着这根拐杖,和十几年来与家人及邻里们训练出来的脾气,他血洗了童年时的侮辱。

如果那家纸盒厂不那么迅速的倒闭,穿着一身蓝布工装的秦红军也许会为秦光荣留下些许“工人有力量”的父辈记忆。

但是工厂关停了,秦红军不足两年的职业生涯结束了。

这一回又是秦国强,他说,“别他妈去上班了,我儿子我养活”!

秦国强的豪言壮语后来也许诺给了他的其他子女,以及他的孙子秦光荣。他向来不相信什么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的鬼话,因为他那时根本看不到一个时代是有尽头的。

对于秦红军来说,不工作的唯一好处是,家里给他找了个媳妇。

1990年,秦光荣出生后生长的速度吓到了秦红军,他像一只飞速膨胀的小猪崽,而且粉白粉白的,只有猪才能长得这么快。

秦光荣一岁多还在吃奶时,一些街头巷尾流行的传说传到了秦红军耳朵里,一岁还没有断奶的孩子脑瓜子跟不上的。他的媳妇李丽也不希望家里再出现一个没出息的人。于是李丽将一种调料涂在了自己的乳房上,以此来割断秦光荣对于母乳的喜爱,当秦朝凤听到秦光荣的哭声之后飞奔过来,一脚把李丽从床上踹下了地。

秦朝凤惊呆了,这个比石头还沉默的女人竟然对自己和自己的儿子这么下得去狠手。秦光荣尝到的口味是超出他经验的,一种腥膻加上辛辣的味道,那时候的秦光荣还不知道用怎样的反应来应对,哭是一种本能。所谓本能就是不用问为什么。

秦朝凤说,“李丽是农村人,农村人就是虎”。秦朝凤年轻时漂亮得比城里人还城里人,她说这话的时候,手忙脚乱地给秦光荣擦嘴,像一个有了儿子的彪悍大姑娘。

秦朝凤大喊:“秦红军你看看你家娘儿们干啥了,你看看。”

秦红军一瘸一拐出现的时候,看见李丽正坐在地上。

“李丽你牛逼,她想把你孩子弄死,你让她说话啊,你看她连个屁都崩不出来!”在秦朝凤的声音中,李丽感到一种奇异的感觉,辣椒沾上唾液,仿佛有几只在她的乳房上边爬边咬的小虫。

第二天李丽没有起床做早饭,秦红军骂骂咧咧地走进屋准备给这个婆娘一番教训,却发现李丽下半身塌在床下,上半身僵直,紧紧抓着自己的脖子,面孔扭曲。秦红军吓了一跳,结果发现床头放着硫酸瓶子。

那是一个伤害自己的办法很匮乏的年代,人们不是喝农药就是上吊。秦红军没少听说一些远房亲戚的事情,谁家因为分房子和父母起冲突喝了药,谁家姑娘因为不如意的婚事纵火自焚。

李丽的喉咙因为少量的硫酸,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损伤,去医院抢救了之后,她的嗓音变得很怪异。

等到秦光荣长大后问她,“你说话为啥跟别人声音不一样”?

李丽说,“我喝了硫酸”。

秦光荣问,“你为啥喝硫酸,喝硫酸不是会死人吗”?

李丽没有用她怪异的嗓音继续回答她的孩子。

秦光荣对母亲和父亲很困惑,对自己的出生很困惑。他曾看到母亲披着衣服从她和父亲共同的房间里跌跌撞撞地跑出来,跑进了厕所。“滚,恶心。”母亲在里面喊着,声音仿佛来自很远很远。

那时他还不知道,母亲对父亲最强烈的反抗就是对那件亲密的事情感到恶心。后来无数个夜晚,每当秦红军对李丽索要的时候,秦光荣都会隐约听到李丽发出类似哭嚎的声音,甚至有时她会跑到秦朝凤的房间里去哭。

但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在某个夜晚留下了互相刺痛的证据,他们很自然地觉得事情既然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就该办下一件事儿了,结婚后必然要生子。当然除此之外还有一种他们拒不承认的赤裸的人类本能。

秦红军对秦光荣有一种极复杂的情感,他厌恶秦光荣的出现,但同时无可抑制地好奇。他为了保持对这个世界完整而绝对的厌恶,拒绝一切的缓和与示好,甚至把这种好奇也隐藏了两个月之久。

直到李丽缺席的某个下午,四下无人。他穿过阳光之下直线飞行的灰尘,到达了秦光荣的床前。就像对待动物一样,你在摸它的掌部时总是更容易发生感情,秦红军被他的脚掌一种温柔的视觉所迷惑,忍不住伸出手去。

这个婴孩脚底的这种温热的触感一下子刺到了他,他把手抽回来,他有一瞬间竟错觉回忆起了自己出生时候的样子,不轻不重地掐下去。那时候他很完整,完整而漂亮,令任何成年人见到都爱不释手,跟他面前这个东西差不多。

秦红军失了神,手也失了重。婴孩儿的面孔突然扭曲起来,秦红军咧开嘴古怪地笑了笑,自己倒像个傻气的婴孩儿。李丽回来后,秦红军重新回到了他该在的位置上,和婴儿保持最合理的距离。

当李丽抱怨着他不像个“当爹的”时,他太阳穴附近的青筋又开始涨起,又热又冷地笑了一笑,挤出一句“我不缺胳臂少腿,能他妈娶你”。

李丽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仿佛动物被咬断喉咙时极短促的哀嚎之后,又拖长声哭了起来。“我就愿意跟你了?我看你就是狗娘养的!”

这是一个不小的家族,盛在一个在那个年代还算很大的房子里,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终归是拥挤了些,骂爹骂娘是不方便的,毕竟老爷子秦国强和他妻子就生活在与他们直线距离不足3米的隔壁房间中。

秦红军的特殊能力其实就是把任何人变成仇人,但是同时他会发现,他和仇人之间有种刻骨铭心的东西,这种东西一点都不比爱浅薄,这是因为,无论付出爱还是付出恨,都需要同等的分量。

逢年过节的时候,秦红军是一向不太愉快的。他在这种中国传统中显得如同一个异国客,无法融入那种其乐融融的氛围,也许他早已先别人太多步看到了它背后的千疮百孔。

秦红军的大姐秦雅凤和哥哥嫂子们一向都是拿着些过节才配得上的好玩意儿回家的。那时候的秦光荣,只有在逢年过节的时候,每位大爷、大娘、姑姑们出展自己的奇珍异宝时,才可以体会到他感觉从未存在过的,家族的荣光。

而就在大家将自己的东西纷纷亮相之后 ,秦红军的戏剧表演时间也就到了,这是没有作者的戏剧,也可说每位演员就是作者,他们什么都不需要做就可以形成一种冲突。

对此秦红军早已习惯,因为他一向是众矢之的。比如秦朝凤就常常撺掇在医院工作的秦雅凤调点药,把打爹骂娘的秦红军给弄死。

每当听到这样的话,秦红军一点也不生气。他扭曲地笑着,“求求你们把我药死吧,不然我肯定想办法弄死你们”!

秦国强用他坚硬的指甲狠狠叩击着桌面说,“不拿药药死你,你还活着干什么?你看看你一天什么德行,残疾是理由吗?你看人家张海迪,身残志坚”。

爷爷的话对秦红军没有丝毫的震慑,倒是给了秦光荣突然的灵感,这直接导致了秦光荣开始高频地在自己的作文里写到自己的父亲,从期中到期末,任何的角度和主题他都能用他编织的父亲的故事来满足。

他将父亲塑造成一个张海迪般顽强的人物。这让语文老师感动不已,他请秦光荣站起来朗读自己伟大的父亲,秦光荣怕笑场而进行的推脱被师生们理解为一种难以面对、难以抑制的激动。老师颇善解人意地找了班上最会煽情的女同学来读,全班同学没有一位不为之潸然泪下。

这些作文最后一直传到市里去,被当成中小学生的作文范本,语文教研组组长激动地在大会上表示,教师的使命就是要致力于培养出更多这样的作品。

秦光荣听说的时候心情有些复杂,这得要全市的中小学生都有一个残疾的父亲。

关于秦红军本人完全不知道的自身事迹的传说,一直截止到秦红军第一次来开家长会才裸露出真相,这是由语文老师按捺不住的尊敬之情加上好奇心所揭露的。

“您的轮椅呢?”

语文老师的眼睛里闪着同情的泪花,他想秦红军一定是因为不希望太多目光的聚焦,才选择不坐轮椅的。所以他颇为贴心地想要帮助他完成这一点,“您快坐,快坐。”他搀着秦红军将他按在了座位上。秦红军不耐烦地挣扎着,他还没有预备好要不要和他敌对,毕竟,这是他第一次见秦光荣的语文老师。

在语文老师动情地讲起秦红军的事迹,然后又拿他与张海迪作比之后,秦红军的面部难以抑制地抽搐起来,但眼睛里却流露出了一丝纷杂的神情。

秦光荣要到后来,很久的后来才弄明白,父亲眼中那丝神情,那应该是他除了暴力之外,向世间传达的最丰富的信号——这里面包含太多人类情感的成分,这些成分的总和应该远远大于他脸上的抽搐。

这些信号却终于因为无人应和,每每蒸发于空气中或击沉在他父亲内心里。

所以后来秦光荣睡得特别多,秦朝凤总是对李丽说,“这个孩子太懒了,又胖又懒,还不如他爸”。但秦光荣知道,睡多会就梦多会,梦里他会跟他爸交流他是怎样破译他表情里传递的那些信号的。

然而此刻,还在小学教室里的秦光荣,心里却在激烈的打鼓,秦红军到底能不能配合好这次煽情的表演行动。

秦光荣瞪了一眼秦红军,秦红军也看了一眼秦光荣,他在儿子拼命下垂的眼角中读出了焦虑而又不屑于祈求的神情。

秦光荣后来常常想,现在好多人都说人的习惯是被教出来的、被赋予的,被裹挟的,放他妈的屁。在任何一个年代,你都可以看到一个人去无视、去消费其他人的痛苦,这不是任何什么市场经济或是什么商业时代的产物,而是人的本能。没有被裹挟,人们只是在本能的或无意识的践踏弱者。

人们都说时代在进步,但荒谬的是,一旦被施舍者将自己的命运交给他人,即使那个人是一个慈善家,他也随时可能会被杀死。

就像他的父亲秦红军,在他人眼中,他的父亲理所应当被这样对待,就因为他没有学习张海迪。

因此他的父亲厌恶张海迪,他厌恶张海迪是因为她塑造了一条正确之路,人们歌颂她,并对和她一样的人进行蛮不讲理的要求。这世界站起来的那么多人逼迫他也非站起来不可。仿佛这世上只要有好路,你就非走那条好路不可。

所以当爷爷秦国强在春节团圆饭上又一次提起残疾人行列的荣光张海迪时,秦红军拿起桌子上的杯子就朝秦国强飞去,“别他妈跟我摆你那领导做派,不吃你这套!”

秦国强说“你再说一遍”,秦红军没有再说一遍,他站起来把桌子掀了。琳琅满目的菜坠落地面,秦光荣“哇”得一声哭起来,他最爱吃的油焖大虾和鸡腿还有红烧肉,都还没吃几口呢。

在稍有独立意识之后,秦光荣有段时间甚至怀疑他的父亲患有间歇性的精神病,因为秦红军总是莫名其妙就发起脾气了,任何原本圆满的场合只要他出现就会被搞砸。

秦光荣有时候真希望他父亲是张海迪,至少张海迪守规矩,懂礼貌,还能维持家庭和平。但他那时还不明白成为张海迪需要很多条件,这些条件不会有人在意,他们只在意结果,他们认为任何秦红军都可能成为张海迪。

但是每个人有他自己的剧本,不是所有的残废都是张海迪。

秦光荣不知道自己和父亲是有共通之处的,他要是知道这一点,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和他划清界限。

那时候他看待他父亲的心情是很复杂的。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和其他人一样瞧不起他的父亲,也可以说他不想承认这一点——那些语文试卷上面将这种情况判定为思想品德方面的问题。

秦光荣只是本能地不愿意和父亲有待在一起的机会。他也会自责,但每当看见镜子里多褶的眼皮,他又会感到厌恶,那和他父亲的眼睛太像了。

秦红军因为长期抽烟酗酒总是带着满身烟酒的臭味。因此秦光荣总希望他至少能够在开家长会之前去好好洗个澡。为什么他可以如此无视别人的眼光?这在处于一个青春自尊期的男孩看来是完全无法理解的,而那个时候,秦光荣还以为,一个人的自尊心能够永远强烈下去。

但不管怎么说,秦光荣是洗澡的,他酷爱洗澡到了一个病态的地步,他每次洗澡都洗得浑身发红,像一只充血的红猪。

秦红军的角度显然和他不同,在秦光荣的童年时代,他非常喜欢带秦光荣去澡堂。对于一个残疾人来说,任何类型的运动都是一种挫折,让他感到舒服的是,这个孩子成了他不得不去洗澡的理由。

秦红军洗澡之路的另一种挫折主要来自于他所处的地理位置,他家附近的澡堂子里的每一条赤身的肉体几乎都身世不凡。他出生的九趟楼原是1932年入侵东北后建起的三层的建筑,在解放后又成了军人和铁路工人共同的家属院。多年以后由于产权纠纷而未被拆迁的九趟楼像一贴膏药,长久地贴在了最喧嚣、最金贵的太原街地带,恰如当年万众澡堂水池中的秦红军一般。

秦光荣对万众澡堂毫无印象,但是在姑姑秦朝凤和秦雅凤的嘴里却时常保留着对那里鲜活的记忆。它应该是由一间闲置的旧厂房或仓库改造的。由于只有一间,所以男人女人洗澡是要按天轮流的。澡堂门口每天会挂上简陋的木牌子,上面写着:今日男堂或今日女堂。

澡堂南侧是大小两个泡澡池子,那是孩子们的乐园,大人是很少长久地坐在里面泡的。澡堂的北侧是两排水泥台,水泥台上每排9只凉水龙头,刷了红漆的水龙头下面会放着家家自带的两个脸盆,一个用来盛凉水,一个用来在东北角的一米多高的开水木桶里舀热水。水泥台前是一个小石墩,人坐在上面或洗头或搓背。

当小孩子如同池鱼一般游弋来去的时候,只有秦红军仿佛一只插得极深的旗帜杵在那里,一杵就是好几个小时。

秦红军是害怕自己在泡澡池和水龙头之间来回移动切换的,因为这条路线会让他的瘸腿暴露在众人的视线之下。毕竟他随便一动就可以为全澡堂的人提供笑料。

而更重要的是,他的残缺有时也会不受控制地变成一种暴力,他的腿上至今还残留着被烫伤的一大块疤痕。那是有一次,他从池子里爬出来,一瘸一拐地去大木桶舀热水,坐在石墩上的邻居高士兵喊了他一声秦大瘸子,他回身就把热水浇到了高士兵身上,然而被激起的热浪,让秦红军和高士兵共享了这一次热水的洗礼。

过了几年之后,当秦光荣拒绝和秦红军一起去澡堂之后,秦红军再也没有去过澡堂,也就没有任何人再看过他裸露的残缺的身体。

秦红军的脾气变得越来越坏,他时常坐在沙发上冲着秦光荣的爷爷骂,“你们他妈怎么生的,怎么就把我生成这样”?

如果说一切事情的概率都是百分之五十,那么秦红军作为秦国强子女中五分之一的失败作品,失败率还是低于平均水平的。

在一个仲夏的夜晚,李丽终于对她枕边的这个男人带来的空气无可忍耐,在她拒绝再跟秦红军睡在同一张床上时,他暴怒着将她推到了地上。

“你他妈的给我洗?”他狠命地捶着自己的腿,他的腿有时候是他作为弱者的证据,有时候又让他成为一个强者。

秦光荣屡见不鲜,日常间若是缺少父母的矛盾,他反倒觉得世界的运转可能会不再正常。第二天他放学后去完游戏厅又去了网吧,回到家中,他的父亲一如往常地坐在那张破了皮的红色沙发上等待着他。

秦光荣坐下来吃饭,却听到自己的爷爷秦国强不断地说着,“走了就别他妈回来”。五分钟之后,秦光荣走了几个房间才在形势中摸清,走了就别他妈回来的人,指的是他的母亲李丽。

这是母亲第几次意图离家出走他不记得了,当无数人过来劝告,李丽流了几圈眼泪,直到嗓子眼里只留下干巴巴的动物叫时,李丽还是没有离开。

但这一次李丽是真的走了。

在和秦红军结婚13年后,在一个没有任何人可以预料的下午,搬家公司的人闯入了秦家,二话不说搬走了李丽的所有东西。

就在这件事情发生的前一天,秦国强还说,“走了就别想再回来了”。

回来对李丽来说本就没什么诱惑力,李丽简单的家庭组织让她一直无法习惯秦家人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家族体系。如果秦红军是异物,那么她就是异物的异物。

这场震惊整个家族的独立运动并非一蹴而就,它由无数个在灯下缝补的夜晚,默默地蓄力而成。

秦朝凤惊讶地看到搬家公司的壮型男子闯入了他们的家门,利落地搬走了一些东西,当她反应过来追到楼下时,李丽已经随卡车远去。

秦朝凤张了张嘴,让人感到下一秒她又要大放厥词了,但是最终她也就是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

更让秦朝凤惊讶的是,秦红军居然妥协了李丽的出逃。但他们留下了上小学的秦光荣,理由是秦光荣要上南京一小,跟着他们路太远。谁知道呢,究竟是秦红军纵容了李丽还是他自己,总之他们搬走了。

他们无处可去,只有回九趟楼。

九趟楼早已流失了它的第一批住户,无数的年轻租户和异地人涌入这个古老的住宅区。秦红军和李丽的回归,引来了不小的轰动,最兴奋的要属邻门的高士兵以及三楼东头的赵保平。

李丽早早地就要去药厂上班,秦雅凤给她找了一份在他们医院自营药厂包装药盒的工作。后来政策变了,军队必须和任何经营性质的工厂和场所脱钩,为了节省成本,药厂才搬到了新民农村。

但那时候,药厂还在光荣街上的202医院院内。

李丽走后,留下秦红军一整天一个人度过,高士兵和赵保平他们白天也要上班。像过去那样坐在门口就能有邻居凑上来嗑瓜子聊天的日子一去不返,秦朝凤在家里和他打打杀杀吵闹的时光早已尘封,他闭起眼睛抡着拐杖在大院子里转圈的镜头也被彻底调上了回忆专属的色调。

总之,秦红军的白天是漫长而无聊赖的,李丽上班走后,每逢阳光,他会趴在门口的木栏杆上,小时候那栏杆绿得青翠欲滴,但现在栏杆的木头已经皴裂,就像高士兵奶奶脸上的皱纹那般衰老的样子。

城市飞速的发展搅动着垂老的九趟楼,楼里的人虽然不太跟得上节奏,但也会踉踉跄跄地一路小跑。只有秦红军是无论如何无法再起跑的。

他长期习惯向上的斜眼,让他的目光顺着阳光投上了天台。

九趟楼每一幢都有三层楼,但其实是三层半,楼的中央还有一个天台。曾经,年龄不足两位数的孩子无数次从这里跑上跑下,通过一条细窄的楼梯,仿佛楼梯的两端连着生活的烟火和天堂的奇幻。

秦红军很小的时候无数次飞檐走壁一般奔上天台,他永远是跑得最快的那一个,仿佛那十二级楼梯会魔法般消失于他的双腿之下。小号一般的嗓音,一路叫喊着,昭示着他是可以最先拥抱太阳的那个。

小儿麻痹事件之后,他会躲在秦朝凤的身后爬上天台,坐在一个小石墩上,眯着眼睛看着草缝里的夕阳,也看秦朝凤和邻居的男孩们打骂嬉戏。

经常有高士兵,有赵保平,有冯西侧,还有许大彬对他不怀好意,去招惹他的瘸腿,但他那时还没有手握拐杖,他那时还很介意这个显眼的武器。

长期的吸烟和酗酒已经让秦红军天生的好身材不复存在,他天天守在通往天台的楼梯门口,像一尊胖胖的石头门神。

九趟楼里赘余的现代生活习惯让人们有太多的杂物无处安放,以至于当一批又一批新的参与者到来后,就无所畏惧地将他们家里多余的物品浩浩荡荡地迁徙到天台上去。

当秦红军看到他们再一次妄图将衣服、纸箱和盆栽搬上天台的时候,他用拐杖敲打地面,非常严肃地质问他们,企图将他们吓跑。“谁让你们放的?公共区域放你们私人物品?”

那正好是几个稚嫩的年轻人,揣着红脸就灰溜溜地离开了。

秦红军自首战告捷后,就彻底成为了一位天台看守人,甚至连孩子他也不肯放过,1990年之后出生的孩子,再不被允许走上这个天台。

他悲情地认为任何人都会误解并伤害这个地方,再也没有人会如同他一样依恋这个地方,这个见证他短暂的无损时代的地方。

当一个下午,几个青年带着潮湿的衣服出现在了秦红军守卫的关口时,他还是那样顽固地坐在天台的入口,斜着他的眼看经过的每一个人。不过这是来自他人的看法,秦红军其实没有看任何人,只是由于眼睛已经斜视到一定程度,他已经无法精准地表达自己的眼神。

于是那几个年轻人,从一开始感受到的就是一种强烈的恶意,他们打算走上天台的时候,感受到了一种更强烈的恶意。

“干什么呢?我说不让上去听明白了吗?”

“没听明白,你家的啊。”一个勇敢的年轻人站了出来,其余的人围住了秦红军,当秦红军往前站了一步,以加强自己的气势时,不知有谁推了秦红军一把。

在天台到底是谁家的之争中,秦红军被推倒在地,他以一种暴烈的频率抽搐着,令在场所有人惊恐。

人们从秦红军手指所颤抖的方向看到了一个人,这是秦红军现在能见到的为数不多的故人之一,秦红军至今还记得二十多年前高士兵是怎样将自己的头按进了泥坑里,当然也记得后来秦朝凤是怎样帮助他进行了大快人心的复仇。

高士兵那时刚喝完酒,脸红红的。

“干嘛呢,欺负人啊是不是?”和青年推搡起来,高士兵满面红光,看起来和十年前没有什么区别,他虽然喝酒喝得多,却不缺乏锻炼。

“你们几个好手好脚的大小伙子,欺负一个残废,是不是爷们儿?”高士兵笑着,其间还有一种浓烈得令人不适的善意。高士兵一直朝他笑着,和30多年前将他的头按进泥坑里之后如出一辙的笑。

秦红军本想站起来用手杖丢他,但是却被地面黏住,动弹不得。

他燃起一种没有人能够理解的愤怒,拿起自己的手杖哆哆嗦嗦地朝他挥舞过去。

他失去意识之前所见到的还是高士兵的笑,比少年时代看起来还要更夸张的笑,此后一睁眼睛见到的就是那种笑,他一闭眼睛,看不见笑了,笑的声音倒出来了。

“高士兵打了我。”后来,秦红军执意这样说。

当然没人相信,但还是在秦红军的执意要求下找了在场证人,在场证人提供了严谨的证词,确认秦红军是自己摔倒的,而且还是高士兵将他背回了家。

邻里人从此有了定论:秦红军是精神失常了。

秦红军的大部分时光处于一种拔剑四顾心茫然的心境,他寻求的原本是互动,在求而不得之后最终转变为一种悲哀的四处寻仇,他必须寻找到一个明确的仇家,而高士兵显然是最好的选择。

后来的秦红军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下床,有时候他会突然破口大骂起来,比如,“高士兵那个狗娘养的,等我遇着他我弄死他,我要把他脖子掐断!”

2003年,非典让整个城市都发起热来,人们密切地监视来自其他疫区的客人的同时,也在大力抓捕着本城的疑似非典病人。

整个城市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那是秦光荣在小学的最后一年,学校里每天都会给学生量一次体温。根据摩擦发热的原理,秦光荣数次用体温计在衣服上摩擦,把衣服磨破了还是没能使最终的温度高出正常体温。

新千年的人们奇形怪状,除了正常的恐慌群众,还不乏想在这场大型疫情中惹上一些疾病的人,人人紧张的情况下,秦红军倒是比平时更频繁出行,而且似乎有一种额外的他人无法具备的轻松。

那时候人心惶惶,当高士兵因为抽烟过量而发出的咳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走漏了风声,很快就遭遇了身为民间排查人员的张麻子的上门关心。二人周旋良久,最终,张麻子在另一位非典排查人员的帮助之下,将高士兵强行架到了医院,下手之强硬,态度之坚决,弄得高士兵自己差点也怀疑自己出现了非典症状,一时呼吸急促,面色赤红,手心出汗。

高士兵被送入检查室之前,张麻子还极力宽慰他,“没关系,就算检查出来了,市里还是不会放弃你的。”

一个多小时后,高士兵被全方位地排除了非典嫌疑,死里逃生的高士兵一出门就进了舞厅,交钱来了一把黑三曲,那个女人年纪不小了,但他仍被她身上的香水味熏得意乱情迷。

除了意乱情迷而来的高士兵们,舞厅里还有很多没钱、年轻、但十分有闲的货色在香蕉女郎、荷东、猛士的士高里醉生梦死。

秦光荣每个周六晚上放学后都会去九趟楼,晚上回家的时候,会看到黑暗的走廊上坐着父亲,三年以来,他除了更沉默一点,一切如常。

老马是首先发现秦红军的异常的人,因为他很久都不曾来找自己说话了。

老马是秦国强居住的美丽园小区的门卫。美丽园小区在住宅楼对面给每家每户都配备了一个地窖,有三米深,里面存放着种类繁多的果蔬和肉类,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老马的屋和地窖并排,他们一家三口挤在靠近院门口的一间不到十平米的平房里。

秦红军在此建立了此生唯一的友谊,这奇特的友谊为秦国强所强烈不满,他常用一些不太用心的攻击性语言,仿佛他本人都并不想指责他,指责只是父子之间的日常任务,敷衍了事即可。“你都跟什么没出息的人在一起,真是什么人找什么人。”

秦红军早已对这种话有了防御之茧,但是在搬回九趟楼之后,他仍然没有忘记这段不被看好的友谊。

秦红军隔三岔五就会从九趟楼走到美丽园,两公里的路够他的瘸腿走上一个小时,但是仍然阻挡不了他去寻找他唯一的朋友。

在秦光荣看来这是一段神秘的友情,世故的老马怎么会和呆傻的父亲交往起来?

秦光荣始终记得,每逢暴雨,地窖会蓄满水。这样的时候,他和堂姐会拥有一个临时的游泳池,堂姐胆子大,甚至直接在那里学会了游泳,而秦光荣顶多算是用雨水泡澡。当老马发现他们又在游泳的时候,总能知道此时叫谁来管教他们最有效,这个人选自然是秦朝凤,她一捞完水面上漂浮的物品,就把他们也捞了上来。

后来美丽园小区不需要门卫了,老马回了老家,小区也改名为军休家园。秦红军更失去了运动的唯一机会,他终于成为了这个家庭可以视而不见的,一块巨大的被闲置的猪肉。

2003年之后,非典留下的非病理性的后遗症渐渐显出面貌,最明显的场所是城市里的各种舞厅,它们因为病毒的影响几乎成为了一种更为地下的活动,那些声称自己平时去往舞厅只是闲时消遣的人,在非典时期拿不出这样的缘由,只能被人们好好解读一番了。

非典接近尾声的时候,憋坏了的男人女人浮出水面透气,在一曲曲港乐里,跳散了多少家庭。

大世界歌舞厅是整个城市中最包容的地方,这世界没有什么地方不是道德之城,但无数的道德之城之中却总有几条漏网之鱼,道德必须出现裂缝以维持总体的稳定,道德饱满最终只能引发更严重的罪恶,这一点,很多结过婚的人都容易理解。

进入大世界歌舞厅需要购买门票,涂着青色眼影的女人通常是头也不抬地对每个进来的客人说着五角,五角,五角。

被购买之后的门票只有一个命运,就是被投入盛满水的铝盆之中,你可以从盆中看出每一天每个时段的实时客流量,白天的时候那些绿色的门票在水面上各自漂流,夜晚的时候却层层交叠。

舞池中央用于跳舞,舞池边缘多用于已婚男女之间的密会。一些男人和女人总共花费一元的密会经费就可以在这里相聚。

大世界舞厅十块钱三首的“摸摸舞”由舞客和舞女共同完成,这里有一种不成文的规则,年轻漂亮的舞女站在明处,年老色衰的舞女站在暗处。

飞凰是最受年轻男人欢迎的舞女,她身上有一种年轻姑娘身上少见的那种飒劲儿,又少了中年女人身上的那股卑琐,画得上挑的眉毛有一种小城女性普遍不存在的时髦。

飞凰年纪不小了,但无论是年轻男人还是中年男人都对她情有独钟,城市的舞厅成了下岗女工们再就业的重要场所之一,至少在很多人看来,飞凰这样的面孔出现在舞厅这样的场合,总归还是比工厂合适的。

秦红军的大姐秦雅凤被告知升职的那个下午,本应该到家里庆祝一番的她却毫无心情,因为她和丈夫张承志已经半个月没联系了。

她想尽了一切的可能性,在遍寻答案无果的时候,她去找她的妹妹秦朝凤。

秦朝凤问她,“你知道为什么联系不上他吗”?

秦雅凤用一种难以置信的态度看着她,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秦朝凤说,“因为他跟别的女人好了”。

“你怎么知道的?”秦雅凤慢慢反应过来,抓住秦朝凤的肩:“你怎么不早说?”

秦朝凤带着客户去了大世界歌舞厅,在那里看到了她的姐夫,她看到张承志搂着飞凰舞得深情而迷醉。每当他们共舞,舞池里和舞池外的看客们都会津津乐道。

“真是金童玉女,张承志大队长就应该找飞凰这样的。”

这样的话每一句都针刺一般插入秦朝凤的心脏,她想她的姐姐不可能受得了这样的刺激。

看着秦雅凤,秦朝凤早已在这一刻之前就产生了和她姐姐的共情。在秦朝凤的眼中,她的姐姐一向是受不得委屈的,这一点她们姐妹俩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但令秦朝凤可以骄傲的一点是,她姐姐的脑袋比她简单和粗暴很多,遇事是绝对沉不住气的,所以往往会被人狠狠地算计。

秦朝凤第一次在舞厅看到张承志和他的外遇搂在一起的时候,很想冲上去扇他们耳光。但她忍了下来,因为她很清楚地知道,这许多年来,张承志早已不是以前的那个可以跪在秦国强面前,只求给他机会攀上秦雅凤的张承志了。

一切事物的本质就是在不经意间发生了无法挽回的改变。但可惜傲慢而反应迟钝的秦雅凤无视这种改变,她活在自己的傲慢里。

秦朝凤想,无论如何也不能够改变结局了,有些结局注定是无法改变。

得知丈夫外遇的第二天,秦雅凤在医院工作的时候莫名其妙地从楼梯上滚了下来,摔断了腿。

在秦雅凤住院的这段日子里,关于张承志的流言蜚语像春日的柳絮一样传遍了太原街的各个角落,每个人的鼻孔里都有关于张承志的看法或者消息,有人说张承志太没良心了,靠着秦雅凤父亲的地位在警察局谋了个刑警大队长的好职位,上了位就忘恩负义,骗情又骗财。

有人说在国外看到了张承志,他在唐人街开了一家店,生意风生水起。很多人有声有色地描绘着张承志在国外是如何春风得意,他经常穿着的白西装是如何地一尘不染。

我们都清楚地知道这些词语源于寂寞,那是一个人们与日俱增的寂寞突然有了出口的时代,所有一旦开闸,人们的释放就以一种洪水之势荒唐地展现出来。

大世界舞厅的前台小姐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在她不长不短的前台生涯中,竟然有一次发现一个瘸子走进了舞厅,这让她惊讶又不安。当这个瘸子购票进入内场之后,也吸引了许多目光,舞池边缘的闲客思索这件事缘由的注意力甚至超越了对秦红军本身的注意力,他们停止了在舞女身上摸索的双手。

所以案发时甚至是没有目击者的,没有人看到秦红军是拿了一把怎样的刀,怎样精准地砍向了那个白西装男人的左手,而他身边的女伴又是怎样镇定地从裙子上撕下来一块布及时地包住了汩汩流血的伤口。由于在她20岁左右的鼎盛时期这一场景她历经过无数次,所以处理起来已经足够熟稔。

张承志和她过往的那些男人相比并没有什么优势,何况他又是一个可以抛弃妻子的男人,但是飞凰知道他绝不会抛弃她,只要她让他一直付出,只要她永远不成为他的妻子,年轻的时候她不懂这一套,吃了大亏。

在一曲异常聒噪的摸摸舞间,忙着解决激素问题的男男女女也没有察觉这起血案发生之前闷声闷气的对峙,直到身边的中年舞女看清突然喷溅到自己身上的是红色的液体,才发出了尖叫。

“杀……杀人啦!”

“张承志!是张承志被砍啦!”人群中不知有谁突然喊道,一些声音紧接着衍生……“张承志回来了?!”

“看热闹呢,帮忙啊!”

行凶者在此时全然被张承志抢了风头。

一条灯光诡异地照在秦红军的脚上,这样去看他的脚,看起来其实十分正常。

舞池里的人腿游动着,游动着。

他像是在水池里一条萎缩的尸体,被鲜活的肉体挤逼着,沉不下去。

后来这场血案最大的疑点,就是秦红军究竟是怎么知道张承志回来的,行事低调的张承志没有告诉任何人。

只有高士兵心中有数,凭高士兵在舞厅的资历,他是全太原街第一个知道这个消息的人。

秦红军的消息来源,只可能在他的女人和高士兵的女人闲话之时。

但是为了避免暴露自己的行踪,高士兵放弃了这一次可能迎来的大型曝光。

大家开始讨论起来了,为什么秦红军要砍张承志呢?

有人认为张承志有负于秦雅凤,秦红军是为了他姐砍的。

“那怎么可能呢?”其中一个人以坚决地口吻说着。“秦红军已经是精神病啦,他不屑起来,就算是为了他姐,不是精神病也干不出这样的事情来呀。”

于是大家便认为,砍张承志不过是秦红军精神病发作的误打误撞。

“可真是巧啊。”几个人感叹了一下,瓜子皮吐满了地,站不下脚了才各回各家。

张承志压根不关心砍他的是不是一个精神病,这么多年他被认为是老爷子秦国强一手提拔的傀儡,他忍受着秦雅凤的傲慢与乏味,这一砍,倒砍得他突然宽了心。

飞凰带着张承志回到了美国,他的断手被接上了,但指关节无法恢复正常的活动和运转。那是代价,飞凰是一个相信欲望和代价对等的人,她觉得现在张承志的债,终于还清了。

李丽42岁了,她在秦家熬了大半生,眼睁睁地看着大哥二哥都得到了秦国强的房子。就连秦朝凤这些年赌钱都赌输掉了秦国强的两套房子,两姐妹瞒得老爷子铁桶一般。

根据李丽这些年的暗中计算,秦国强的房产中至少总还有九趟楼的老宅子是要留给老儿子秦红军的。但秦红军死得那么仓促,之前一直到死都没和她吐露半句。

在秦红军的葬礼上,片刻的犹豫后,她立马敲定了不改嫁的决心,她必须得等来那套房子,这是她耗尽了全部的青春能够争取的唯一补偿。这许多年来她忍受着当一个瘸子的妻子,忍受着秦雅凤、秦朝凤两位大姑姐的大呼小叫,忍受多少人不怀好意的指指点点。

她知道她既然嫁了残废,她也就和秦红军一样都是废物。李丽想到这些,一个箭步冲向秦国强的房间,这是她嫁到秦家唯一的一次谈判,因此她像一位短跑运动员准备百米冲刺一般地蓄势待发。

通往秦国强的房间总是要经过秦朝凤的房间,后来人们管这样的户型叫套房,但那时候只是里屋和外屋。这许多年来没有嫁出去的秦朝凤,一直都在外屋虎视眈眈,就如同他们一家的看守,尤其在李丽和秦红军回来之后。

秦红军砍伤张承志之后常常彻夜不眠,说每晚都会看见张承志伙同高士兵站在他们家门口要砍死他,还要活埋了秦光荣。束手无策的李丽只好打电话给秦朝凤。

“我说什么来着,叫你们别搬出去,没能耐了又来找我,你他妈没良心的败家媳妇,我小弟早晚被你害死。”电话里的秦朝凤嚷嚷着奔向了九趟楼。

秦红军被诊断为忧郁症加上精神分裂,已经出现了幻觉,但他拒绝住进医院接受治疗。再次回到军休家园的秦红军变得异常沉默,每日服用的抗抑郁药物十分有效的连同他的暴躁脾气一起被抵御得分毫不剩。

李丽的药厂搬到了新民农村,工人都住在厂里,她每周三坐班车回家休息一天。秦红军一天里大部分时间都蜷缩在客厅里的红色沙发上,他的身体日渐臃肿,红色沙发是这个屋子里剩下的唯一一件肯和他厮磨的物件。

每当秦国强拄着拐杖经过客厅去上厕所时,都会看见秦红军,他仍然难以抑制地恨铁不成钢。他有时会忿忿地骂上两句,“活他妈该,你不是逞能嘛,这回行了,看你还往哪去!”

秦红军开始还会回骂,或是以斜眼狠狠瞪父亲,但后来他的药效使得他丧失了一切抵抗。

秦红军死后,秦国强一度半夜不敢起来上厕所,因为他总觉得儿子穿着大红毛衣坐在红沙发上盯着他。

被秦朝凤接回来之后,他们又重新变成了这里的囚徒。李丽当然是头号要犯。现在,秦红军已经死了,这个犯人想要提前结束自己的刑期,她终于觉得自己的无期徒刑可以改判成有期,只要她能要来房子。

然而坐在外屋床上的秦朝凤,用一双哭红的眼睛攫住了李丽,她说,“李丽我知道你要干啥,你撅起腚拉几个粪蛋我都知道”。秦朝凤拿出一张红色的房本,上面写着李丽的名字。

秦朝凤继续说,“我小弟刚回九趟楼就让我催着爸把房子过户了,他在房本上写了你的名字,他说不让我告诉你,他说一辈子不告诉你,除非他死了。说你这败家娘儿们,三棍子打不出个屁,却什么出边的事也干得出,告诉你只怕你要撬了房子把他甩了。谁知道我弟弟就这么走了,你这个王八蛋媳妇,要不是你逼他回九趟楼,他能得精神病吗?不得精神病能被吓死吗”?

眼前秦朝凤的形状,让李丽勾连起了葬礼上的她。也让李丽回忆起今年春节,也就是秦红军出事的前一周里,总会对她说起“我觉得我好像活不了多长时间了”,那眼里满溢着将死之人的教养,撬动了李丽的恻隐之心。“别胡说。”那时李丽还是将秦红军这些话理解成一个精神病患者的症候。

葬礼没过几天,秦光荣把墙上贴了多年的张国荣海报撕了下去。

看着墙上的补丁,李丽破口大骂,“败家子,好好的墙让你都撕巴坏了,贴了你就别摘下去”。

“死的人,我不敢贴。我不敢贴死人。”秦光荣看向李丽,李丽不再说话,并明了这是她对于一个失去父亲的孩子应有的纵容。

之后,李丽和秦光荣对房间进行了一次他们认为很有必要的大清扫,巨细无遗地搜索家中物什的秦光荣发现了那只铁皮盒子,他曾经从这里盗窃过50块钱。

然而当他这次打开盒子的时候,发现这里面有一沓厚厚的烟纸。这些烟纸之中有很多他们当时找遍了所有的商店也没有买到的绝版。秦光荣从来不知道秦红军也在收集这种东西。

李丽拿过盒子说,“你爸就是喜欢收集一些破烂儿,没用的东西”。她说着倒空了盒子,有极轻的几张在空中游荡了几下才坠落。

随之掉落的还有一张纸条,那上面写着:秦朝凤欠秦红军五万元,五年内还清。

秦光荣明白了,这是他即将继承的一份沉甸甸的遗产,虽然他不知道他的姑姑何时能赌回本还给他。虽然他也不知道他没有一分钱收入的父亲是如何攒下这笔巨款借给他姑姑的。

秦红军的尸检报告上写着:心肌梗死。他的死的确是一场意外。迟到的120救护车对他进行了20分钟的抢救,宣布无效死亡后,直接把逐渐僵硬了的尸体拉到了回龙岗墓地的停尸房。

秦光荣那时候在上中学,不让带手机,所以他是家里面最后一个知道他父亲死讯的人,除了他患有老年痴呆症的奶奶一直是要瞒着的。

秦光荣放学后踏进家门,他习惯性地皱起眉头。

因为这时候坐在客厅里肥大而破旧不堪的红沙发上的秦红军会挪动他那笨重的身体,咧开嘴对他痴傻地一笑。这是只属于他们父子之间的暗号或是仪式,每天都会进行,从未间断。这一笑,没有任何话语,却会让秦光荣抖掉一身疙瘩,进而激起他一种生理上的厌恶,多少年来都无法调试。然而今天起,他不需要再调试了,他的父亲从大红沙发上彻底消失了。

秦光荣是在回龙岗墓地停尸房中的一口冰柜大抽屉里见父亲最后一面的。秦红军嘴里含着一枚已经褪了色的金币。难道停尸房的人也知道秦红军是一个瘸子,所以给了他一枚假金币?秦光荣这样想着,是因为他不太愿意接受父亲死于一个家族最萎缩的时刻,一枚死者口含的金币都需要选择价格最低廉的。

“别碰!”当秦光荣悬在空中的手准备触碰秦红军的脸的时候,一个穿着灰色工作服的停尸房工人对他呵斥道。“不准用手摸!请亲属尽快离开!”仿佛这是一具被浸泡了千年的木乃伊,多曝光一刻就会被瞬间风化或腐蚀。

停尸房的工人不耐烦地将家人拦开,然后娴熟地将秦红军的这口冰柜抽屉推进了原位。秦红军立刻消失在所有尸体中无从找寻。秦光荣只看到了冰柜左上角的一排号码:6411。秦光荣不明白,在看守死尸这么肃杀的事情上,也会有人操作得如此熟极而流。

秦红军离去后,秦光荣十分惧怕于梦中和父亲相见,但父亲却有意频繁地与之会面,总是以极其丰饶的面貌出现,似乎企图抹杀掉在儿子心中留下的冰柜里的坍缩形象。然而在一次秦红军身体飞升的梦境后,秦光荣再也没有见过他,或许冰柜的雾气是秦红军成仙的序曲。只有一件事在秦光荣心中还未有解,之前秦光荣由于惧怕和亡灵的交流,屡次按捺起对他示好的冲动,不愿在梦中解释,在书桌上刻下的“烦”、“恨”、“死”都是要送给秦朝凤的,而不是对他的诅咒。

出殡的早上,家里川流不息的亲属进出,仿佛恢复了秦国强退休前的盛景。大家也是只对老太太说,“快正月十五了,都过来串串”。秦国强退休以后,秦家的门庭迅速凉透了,过去几乎长在家里的那些好友亲朋,得知秦国强退休的消息,瞬间蒸发,只留下谜一般的背影供秦国强端详。

秦光荣听到奶奶在厕所里,不停地重复一句话,“他享福去了,享福去了”。他知道奶奶是知道了,她只是在配合大家演好一个合格的老年痴呆症患者。

那是秦光荣第一次参加葬礼,如此庄重的场合,他却完全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反应相配。

早上七点半,送葬的队伍在院子里排成一队。秦光荣站在最前面,按照秦朝凤告诉他的流程,他应该是要和他的堂哥一起摔火盆的。但秦光荣下意识地将火盆一把夺过,自己狠狠地摔在地上,火盆裂成了两半。那火光虽然转瞬即逝,但是他还是被火烤到,暖来得突兀,皮肤浮起成片的鸡皮疙瘩,仿佛这是被秦红军吮吸着的橙红色烟火,在他的发肤上逐渐跳跃成一道道细小的、永恒的疤痕。

秦光荣站久了后的第一步有点微微摇晃,一只手伸过来扶住了他,是他的堂姐。他堂姐居然第一个开始哭起来,接下来是队伍后面的亲属们,再后来成片的哭声接续上了,像是在追赶从火盆里滚滚远去的那些星火。

秦光荣没有一滴眼泪,但立春这一天的第一道强光还是将他刺痛了。只不过那个痛很钝,他猜想可能是还没有刺到他心底里。可能需要时间,反正秦光荣没有流眼泪。

立春这一天在沈阳其实还是深冬,不会有丝毫的春色,但一路上送殡的车辆却风起云涌。送殡的头车是秦光荣堂姐朝同学借来的一辆黑色宝马X5,和秦红军立柜里摆放的汽车模型一模一样。

汽车反光镜上贴着44这个数字,在前呼后拥的送殡车辆中显得格外刺眼。秦朝凤和秦雅凤以及李丽,她们在葬礼前夜将若干张白纸裁成了小块,贴在了每一辆送葬车的反光镜上。按照不知是哪里传下的传统,死者的岁数是要在周岁基础上再加两岁,意为天一岁和地一岁。

后来秦光荣79岁的奶奶去世的时候就贴着81岁这个数字。然而不到五十岁的年轻死者,算是暴卒,不能加上那两岁,仿佛这种死是一种自戕。

所以秦红军的死亡岁数无法享有天地护佑,他死时也只能贴上44这个数字。

人们无法通过这种被天地排除的壮烈,缝补出秦红军临死之前的场景,但毋庸置疑的是他没有丝毫挣扎与就跨越了那道关口,那决绝利落的姿态令多数人难以企及。

春终于还是来了,他父亲秦红军的生日是立春,虽然他彻底地被埋葬在了冬季里,但春还是要来的,而且这一年的春天比哪一年都要绚烂。

然而四川的春雷实在是太激烈了,5月,汶川发生了大地震。但8月,北京的奥运会如期举行,秦光荣感觉离他不很远的北京正经历着重生。

秦光荣感到新的世界真的来到了。

尽管每次秦雅凤来看爷爷,厨房里都会传来她对秦朝凤的叫骂声,“你这辈子活得有什么意思,工作工作你丢了,嫁人嫁人你嫁不出去,还欠的一屁股债,老爸要是知道你把太原街两套房子给他卖了,还不得当场死过去。”秦光荣不知道,当年张承志抛弃了秦雅凤之后,秦朝凤有没有怪罪过她的姐姐太窝囊。

尽管秦朝凤还是时时会对李丽大呼小叫,将李丽买的红灯笼辣椒酱顺着厨房窗户扔到楼下。秦光荣不知道,为何得到了房子的母亲李丽,还守在这个宅子里受气,也许是为他,但一定不全是。

但秦光荣对这个世界的爱,如同他的身躯一般日渐肥硕。这和一个人一条腿还是三条腿没关系,和一个人100斤还是200斤没关系,这跟是英雄还是懦夫没关系。

这是那件大红毛衣在他心间投下的淡淡阴影,永恒缠绕着他。

中篇小说《时代曲》

全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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