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收录于世界知识出版社1994年出版的“新中国外交风云”丛书，作者陆维钊是国民革命军陆军新编第四军老战士 、中国资深外交家，时任外交部亚洲司司长的陆维钊亲历了日本首相田中角荣访华。2022年，中日两国迎来邦交正常化50周年，一起来回顾那段建交往事。

1972年日本首相田中角荣访华，中日两国实现邦交正常化。当时，我任外交部亚洲司司长，参与了田中访华的接待和谈判建交的有关工作。

双方抓住时机 促成田中访华

应周恩来总理邀请，日本首相田中角荣于1972年9月25日至30日访华，实现了中日邦交正常化。当时，中日恢复邦交的时机已经成熟，关键在于双方能否抓住时机，当机立断。

1972年7月7日，田中角荣在就任总理大臣当天，就表示了要恢复日中邦交的决心。他说：“在动荡的世界形势下，应该加速实现同中华人民共和国的邦交正常化，强有力地开展和平外交。”周恩来总理看到这一消息，立即召集有关同志研究，并在7月9日欢迎也门民主共和国政府代表团宴会的讲话中，专门加了重要的一句“田中内阁7日成立，在外交方面声明要加紧实现中日邦交正常化，这是值得欢迎的”，以示积极的呼应。当时，中日友协副秘书长、原驻东京联络处首席代表孙平化正率上海舞剧团在东京访问演出。周总理指示，要孙抓住时机，争取向田中首相当面转达他的邀请和传话：“只要田中首相能到北京当面谈，一切问题都好商量。”总理还让随中国农业代表团访日的外交部亚洲司日本处处长陈抗向孙转达。总理之所以对田中表态表示欢迎，是因为毛主席说“中日恢复邦交问题‘应该采取积极的态度。谈得成也好，谈不成也好，总之，现在到了火候，要抓紧。孙平化嘛，就是要万丈高楼平地起，肖向前是继续前进的意思。要把这件事落实才行’”。7月16日，周总理在会见日本社会党前委员长佐佐木更三时又亲自表示：“如果日本现任首相、外相或其他大臣来谈恢复邦交问题，北京机场准备向他们开放，欢迎田中本人来。”22日，大平外相破例会见孙平化、肖向前，他首先说明是受田中之命会见孙、肖二人，他与田中是“一心同体”。孙按周总理指示精神，向大平说，如果田中、大平先生愿意去北京直接进行首脑会谈，中国方面表示欢迎。大平当即表示“衷心的感谢”，但他又说，日本政府也在考虑，到了一定阶段要实现政府首脑访华。所谓一定阶段，即时机问题，他的心愿是一定要使这一行动有丰硕的成果。8月11日，大平向孙、肖转告，田中决定访华。周总理接到报告后，决定授权姬鹏飞外长于次日发表声明：中国政府周恩来总理欢迎并邀请田中首相访华，谈判并解决中日邦交正常化问题。15日，田中亲自接见孙、肖，正式接受访华邀请，并告准备在9月下旬、10月初成行。双方商定，待访华日程确定后，再由中日双方同时发表公告。9月20日，中日双方在北京时间上午10时同时发表公告：“日本内阁总理大臣田中角荣愉快地接受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总理周恩来的邀请，将于9月25日至30日访问中国，谈判并解决中日邦交正常化问题，以建立两国之间的睦邻友好关系。”至此，田中访华完全确定下来了。

日本第64任、第65任首相

田中角荣

大势所趋 都有需要

从田中就任内阁总理大臣到落实访华，短短两个多月，这样的“高速度”并非偶然，而是大势所趋。

20世纪70年代初，国际形势发生了很大变化，主要特点是美、苏两个超级大国争夺霸权，并出现了苏攻美守的态势。在这种形势下，美国调整了全球战略，被迫改变了敌视中国的政策。日本也跟着调整对华政策。中日实现邦交正常化的时机趋于成熟，田中抓住了访华时机。

恢复邦交，中日双方都有需要。从日本方面分析，由于苏军事力量扩张迅速，日、苏间一直存在领土归属争端，日本把苏联视为其主要威胁。日本与中国建交，有利于其应付苏联威胁；1971年10月，中国恢复了在联合国的合法席位，恢复了安理会常任理事国的地位，国际威望大为提高。中国大国的国际地位不容忽视；尼克松访华，《上海公报》的发表，说明美国的全球战略有变化，美国的“越顶外交”在日本引起很大震动，日本人民、在野党甚至包括执政党内部要求与中国友好、建交的气氛空前高涨，日中友好已成为人心所向；如能打开中国大门，争取到中国这个庞大市场，对日经济发展有利。

从中方而言，我们一直希望与日本早日邦交正常化，障碍从不来自中国。当时我三面受敌，苏联是我主要威胁，因此，与日建交，对苏联将起重要的牵制作用；对日美关系亦可有所制约；解决日台关系问题，有利于我和平解决台湾问题和促进祖国统一大业；有利于改善我周边关系，缓和东北亚局势，有利于亚太地区的和平与稳定。

毛主席在会见田中时，高度概括了中日双方都有需要，主席说：“现在彼此都有这个需要，这也是尼克松总统跟我讲的。他问是否彼此都有需要，我说是的。我说，我这个人现在勾结右派，名誉不好啊。我说，你选举的时候，我投了你一票”，“这回我们也投了你的票啊。”

毛泽东主席会见来访的日本首相田中角荣

求同存异 会谈顺利

1972年9月25日上午，田中乘日航专机从东京飞越上海直抵北京，大平外相、二阶堂官房长官等随行。我领航员、报务员在东京登日专机领航。周恩来总理、叶剑英副主席、郭沫若副委员长等国家领导人前往机场迎接。周总理陪同田中检阅了三军仪仗队。随后，由周总理陪同田中、姬外长陪同大平、韩念龙副外长陪同二阶堂乘车赴宾馆。

周总理在北京机场迎接田中角荣一行

访华期间，周总理与田中正式会谈四次，两国外长级会谈两次。由于事前的接触，双方交换了联合声明草案，意见比较接近。同时，从谈判对手来讲，田中冒着很大风险，确实下了决心，把政治赌注压在此行；大平为人比较正直、诚恳。会谈一开始，双方就开门见山，谈得比较坦率。应该说，在短短五天中，整个建交谈判比较顺利，但还是经过了一番斗争。谈判过程中，比较敏感和棘手的问题有以下几个：

对日本侵华战争如何表态问题

田中抵京当天晚上，周总理设宴欢迎。席间，总理致辞说，1894年以来的半个世纪中，由于日本军国主义者侵略中国，使得中国人民遭受重大灾难，日本人民也深受其害。但田中致辞时，只轻描淡写地表示：“我国给中国国民添了很大的麻烦，我对此再次表示深刻的反省之意。”第二天的会谈中，总理就明确指出，田中首相对过去不幸的过程感到遗憾，并表示要深深地反省，这是我们能够接受的，但是，“添了很大的麻烦”这一句话，引起了中国人民强烈的反感，因为普通的事情也可以说是“添麻烦”。田中解释说，从日本来说“添麻烦”是诚心诚意地表示谢罪之意，而且包含保证以后不重犯，请求原谅的意思。总理说，“麻烦”在汉语里意思很轻。例如，刚才记者在这里照相耽误了时间，也可以说是找“麻烦”。

后来，毛主席在会见田中时，也点了这个问题。毛主席问：“麻烦的问题怎么解决的？”田中表示准备按中国的习惯来改。

最后，在双方的联合声明中是这么写的：“日本方面痛感日本国过去由于战争给中国人民造成的重大损害的责任，表示深刻的反省。”

关于日台关系问题

1952年日台缔约，建立所谓“外交关系”。之后，日台关系问题一直是中日邦交正常化的主要障碍。我们认为，日方应承认我国提出的复交三原则：1.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是代表中国的唯一合法政府；2.台湾是中华人民共和国领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3.日台条约是非法的、无效的，应予废除。这是中日恢复邦交的基础。而且田中、大平在访华前也曾多次公开表态“充分理解”三原则，因此在会谈中，我们坚持在联合声明中写上。

日方强调国内的处境与困难，企图在联合声明中只提三原则中第一、第二两条，而不愿对第三条“日台条约是非法的、无效的，应予废除”作公开表态。我们强调，只有在日方承认我复交三原则的前提下，才谈得上对日本面临的困难给予照顾。最后，日方同意在联合声明的前言中重申“充分理解”我三原则；我方同意照顾日方的困难，在联合声明中不提日台条约，而由日方单方面声明，作为中日邦交正常化的结果，日台条约宣告结束。但是，日方何时声明在会谈中并未确定。总理与田中、大平27日第三次会谈时问及，从联合声明公布之日起两国就建交了，双方互换大使要多长时间才能实现。田中让大平作答。大平说：“我们有决心尽快采取必要的措施。但如果明确约定在某个月之内互换大使，万一由于某种原因，晚了一二天实现，我们总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大平希望得到我们的信赖。总理同意，表示要“互相信赖”。9月28日第四次会谈时，总理用中文写了“言必信，行必果”给田中，田中也相应地将日本旧宪法上的一句话“信为万事之本”写成中文给总理。29日双方联合声明签字后，大平接着就在新闻中心举行了记者招待会，公开宣布：作为日中邦交正常化的结果，日台条约已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可认为该条约已经完结；日台间的“外交关系”也不能维持，驻台湾的原日本大使馆处理善后事宜后将予关闭。田中、大平履行了自己的诺言。

关于战争赔偿问题

早在田中访华之前，我们已向日方正式转告，为了中日两国人民的友谊，中国准备放弃对日本国的战争赔偿要求，并建议将此写入联合声明，这本来是表明我们对日本人民的友好感情和诚意。但是，日外务省条约局长高岛在商谈具体条文时，节外生枝。他提出，联合声明中不必再提赔偿问题，从法律上讲早已解决，因为蒋介石已在日台条约中宣布放弃要求赔偿的权利。为此周总理在9月26日第二次首脑会谈中郑重表示对这个说法不能容忍，并严肃指出：“当时蒋介石已逃到台湾，他是在缔结旧金山和约后才签订日台条约，表示所谓放弃赔偿要求的。那时他已不能代表全中国，是慷他人之慨。遭受战争损失的主要是在大陆上，我们是从两国人民的友好关系出发，不想使日本人民因赔偿负担而受苦，所以放弃了赔偿的要求。”“毛主席主张不要日本人民负担赔款，我向日本朋友传达，而你们的条约局长高岛先生反过来不领情，说蒋介石已说过不要赔款，这个话是对我们的侮辱，我们绝对不能接受。我们经过50年革命，蒋介石早已被中国人民所推翻。高岛先生说的话不符合你们两位的精神。”次日，高岛在联合声明起草小组讨论时马上对此作了解释，说他对中国方面战争赔偿一条的说明，希望不要引起误解，日本国民对中国放弃战争赔偿要求深为感动。

最后，在联合声明中写入了“中国政府宣布，为了中日两国人民的友好，放弃对日本的战争赔偿要求”。